还要离开他,伤害他……
两难的抉择,最终还是十几年的情份盖过了他对于顾家的感激与愧疚,他谎称要去给病重的顾老太太去庙里祈福,就此离开了顾家。
常青没有去他跟顾少爷说好的丰田镇上的圣通庙,而是来到了一间少有教徒的破落教堂。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,连常松麟都不知道,他不信奉传统的玉帝道祖,可是在幼时第一次见到圣母怀抱圣子的优美姿态时,他就已经从心底感受到一种震撼,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。
万能的主啊,悲悯伟大的耶稣基督,请赐福保佑,保佑我敬爱的娘亲平安痊愈,主啊,请保佑松麟跟顾少爷,保佑我亲爱的人,请主为他们赐下幸福安乐的一生,把所有的罪责与苦痛都施加到我一个人头上吧……
他跪在教堂冰凉肮脏的彩漆地砖上,满腹搜刮着自己以前在做礼拜的人群之中偷听到的所有祝祷词,虔诚地呢喃了将近三个钟头,这才扶着膝盖,艰难地站起身,踉踉跄跄走出教堂,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。
常青不愿过多地拿走属于顾家的钱财,只带了自己在柳树村落脚时的几件衣裳行李,私房也只拿了一小部分当作路费。他一路上只雇最拥挤、最廉价的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那种马车,足能挤上十三四个人,在南腔北调的交谈声与汗臭味中,他一个人缩着身子坐在角落,闭着眼睛忍受着来自他人对自己中洋结合的惹眼外貌的嘈杂议论,马蹄声得得响了两个多月,精疲力竭的常青终于来到了陌生的京城,来到了常松麟的身边。
常松麟一个人在京城过得并不好。虽然有常青寄来的钱款,但他已经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,常家就算最潦倒的时候,也没有短过他贴身伺候的丫鬟跟小厮,如今他一人在京城念书,什么都要自己动手,心里的落差远压过肉体的不适应,不过才半年而已,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那样迅速憔悴了下去。常青一来,就抱着常松麟消瘦了不少的身体心疼得哭出了声,常松麟也眼睛红红的抱住他不撒手,他那时就在心里打定主意,再也不要跟松麟分开了。
常青就在京城待下了,边做工供养着常松麟边侍候他的日常起居。常青能识文断字,身体又强壮,他白天在菜馆里做跑堂兼报菜谱的伙计,清晨跟夜里就去码头扛包挣几块大洋的工费,日子确实过得比在顾家疲累得多,但他心里没有丝毫怨言,只要能一直陪伴在松麟身边,只要松麟愿意对他好,他就不怕吃苦受累。
可是常青没想到,连这样的日子都无法长久。
有一天他满身疲惫地从码头回来,意外地发现本该在书房里挑灯苦读的常松麟却坐在待客的小厅里,旁边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姑娘。常青看着那姑娘秀丽精致的脸庞半晌,终于认出来这就是常夫人从老家带回来的那位远房外甥女、松麟的表妹,冯小姐。
姨母病得很严重。冯小姐对他们说,语气平和,但常松麟却听得面红耳赤,头都低了下来,一副极为羞愧难当的窘迫模样。
冯小姐说,常夫人自从他们出走后就气得昏厥了一回,堵着气不肯来寻人,积郁成疾,没过多久就病倒了,大半年来缠绵病榻久久无法痊愈,几乎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,连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要他们准备后事。
常松麟虽然叛逆,但绝非忤逆不孝之徒,听到母亲病重如斯,几乎要不久于人世,哪能不急,当下连书也不读了,忧心忡忡地就要往回赶。
可是,他回去了,常青要怎么办呢?常夫人是决计不会愿意见到他的,难道要他一个人待在京城,等松麟回来……松麟会回来的吧?
常青不安地看着沉默不语的常松麟,他突然明白过来了,松麟也在为他的事感到为难。他的存在如今已经变得极为尴尬,甚至于成了松麟前去尽孝的最大阻挠。
常青知道自己这时应该知情识趣一点,他应当再深明大义一回,叫松麟不用顾及他,尽管回去。可他怎么都不能把这话说出口,他在害怕,他害怕松麟此去一去不返,将他一人扔在他乡。
最后还是冯小姐打破了僵局。冯小姐拿出一份官府的公文递给他看,那上面赫然是他的画像。冯小姐说,顾家为了找他,把寻人的告示贴遍了大江南北,他们肯花钱,官府那边也早已打点周到,寻人公文仿佛是要通缉犯人一样铺天盖地都是。冯小姐说,不如他先回顾家去,暂且安抚下他们,免得官府最后再查出他跟常家的关系,闹得彼此太难堪。
常青不说话,只盯着沉默至今的常松麟看。常松麟避开他的目光,许久之后才说,那你就先回顾家去吧,反正你跟那个土狍子……
常青不敢置信地看着常松麟,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,可松麟脸上的不虞神色并不似作假。他全是为了松麟才委身给顾少爷的,他从顾家拿的钱也都用来为松麟支付给学堂的修金,可松麟竟然还要用这种话来戳他的心窝子。
常青震惊而痛苦的表情看得常松麟也心软了,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气急之下说出了什么混账话,他又愧又悔,连忙拉住了常青的手,“你放心,我就是回去看看我娘,我实在放心不下……过后